我十二岁读初中那会儿,吃得最多的是红薯,再就是焦锅饼了。
开学当天,
老师就强调说,所有学生,不论远近,必须住校。因而,每到周末下午,
同学们便背着一周的干粮,像
蚂蚁行
雨一般,从四面八方会集到
学校中来。
我不怕住校,怕的是捎什么干粮。
那时候,还没有农药化肥,村村都大面积种植红薯。数红薯的产量最高,只有靠它才能填饱肚子。红薯汤,红薯馍,离开红薯没法活。
父亲去世早,
家里缺少男劳力,
母亲拉扯着我们姊妹四个的
日子,就越发捉襟见肘。在家好说,吃糠咽菜饿肚子,我不会有一声怨言。如果扛一筐红薯或红薯渣窝窝,总觉得颜面上挂不住,在同学跟前抬不起头来。母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脸轻松地告诉我说,放心吧,只要好好
读书认字,保证让你在学校里,顿顿都能吃上一个焦锅饼。母亲的话,仿佛是天籁之音,一下子打开了我所有的
开心细胞,
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焦锅饼的主料,依然是红薯面。红薯面里,有时掺点玉米面,有时掺点高粱面,偶尔还会掺点黄豆面。做焦锅饼,必须先将锅里的水烧开,然后把早已和好的面揪成团,两手翻飞地拍成圆饼,快速地贴到热锅上去。
看母亲从锅里取熟饼子,实在是一种享受。母亲右手拿着锅铲,顺着饼的背面,慢慢戗下去,在锅饼即将脱落的那一刻,用左手迅猛取出来,赶紧放进饭筐里。因为刚出锅的饼子太热,母亲每取一个饼子后,总会把取饼的手放到嘴边,“嘘嘘”地哈一下。刚出锅的饼子,临锅面一片焦黄,浓浓的饼香伴着蒸气,飘散整个院落。
小我四岁的
妹妹,这会儿就哪也不去了,背倚厨房门框,嘴含右手食指,眼巴巴地瞧着母亲把一个个饼子取下来,再眼巴巴地瞧着母亲把一个个饼子放进饭筐里。我也曾拿出一个饼子递给妹妹吃,却被母亲劈手夺下来。母亲厉声告诉我,一顿一个,是按数做的,你知道吗!
饼子全部出锅后,母亲还会认真收拾一下残局,将遗留锅上的饹巴,一点点戗下来。戗下来的锅饹巴,就成了妹妹解馋的美餐。妹妹嘎嘣着锅饹巴,才会再无牵挂地欢笑着,蹦蹦跳跳地离去。
我也曾拿着焦锅饼,让母亲吃。母亲接过饼子,放鼻子跟前深深地嗅一下,又放回饭筐里说,妈闻闻,算吃了。我再
坚持,母亲就很生气:你应该知道啊,妈最不爱吃的,就是焦锅饼。
把焦锅饼背进学校,每顿吃一个,刚好够吃。母亲所说,的确不虚。一个饼子当然吃不饱,还要配上从家里背来的两、三块红薯,将饼子和红薯装入母亲用线绳编织的网兜,放进学生食堂的大笼中去蒸。再蒸的焦锅饼,已远远没有了刚出锅时的那种焦香。
饼子吃到后来,会一点点变馊。尤其
夏天,馊了的饼子,能扯出一托多长的黏条。馊饼子没有红薯渣窝窝好吃,这是妹妹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无论饼子馊到何种程度,我也会强嚼强咽,吃到肚子里去。毕竟饼子是粮食做的,毕竟人是铁饭是钢。有一回实在不愿吃,就顺手把馊了的饼子,塞进了口袋里。
就是这个礼拜天,我回家去背干粮的上午,母亲去村头的坑塘边上,为我洗衣服。母亲把我的衣服,已经放进水里了,才发现我的衣兜里,有一小块焦锅饼。(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
坑塘里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臭味的绿醭。母亲将饼子掏出来,只粗略地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就快速塞进嘴里,嚼食起来。当时,我看得真真切切,慌忙跑过去拉住母亲的胳膊说,妈,不可以吃,脏死了!
母亲停住手,抬头看我一眼,轻轻摇摇头说,脏啥哩,一点也不脏。母亲埋下头,又接着洗衣服。母亲嚼食馊了的饼子的模样,香甜得没法用文字描述。
我纳闷,母亲不是说,她最不爱吃焦锅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