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我,虽然再见必须说;请记住我,
眼泪不要坠落;请记住我,直到我再次拥抱你。
去年12月寒假期间,我回
家过年。八十多岁高寿的祖父已经躺在了医院急救室,医生说他
身体器官的功能丧失,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
生命了。依照
中国人的传统,我们把祖父送回了
老家。一个小时的山路,贵州的山路十八弯。当祖父到家之后,他躺在客厅的一张床上,很平静。
当我祖父到家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本来就拥挤的客厅里又涌进了很多人,那些祖父的“
朋友”围绕在他床边,一遍遍地试探着我祖父:“你还认识我吗?你还记得我吗”我祖父用他微弱的语气回答着:“嗯,认得,嗯,认得。”而我祖父真正的家人,被人群推到了一边,站在人群外围,小声嘀咕着:“病人需要一个安静的
环境,人太多空气都不流通了”“他认得你干嘛?记得你干嘛?”对呀,他们多残忍,带着自己的好奇心,渴求一个即将要去世的人记住自己,又何曾有一秒想过,他们要记住这位即将消失在人世的人。
我推开门去到阳台,背对着躺着我祖父和装满了人群的客厅,我将手放进衣兜,紧了紧衣服。面对着这农村漆黑一片的冬夜,只感到
雨和风从这漆黑里钻出来,不断从我身边刮过,然后将我笼罩。我知道祖父即将离我远去,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和所有人,包括我祖父一起,
等待着那个时刻。
外面的空气清新,我混乱的头脑清醒多了,我终于有空回想祖父和我相处的那些
时光了。对祖父的
记忆就只有三件事:打牌,唱戏,上坟。
从我对祖父有记忆以来,他每天都在打牌,每天他去打牌都带上我,有时是去别人家里,有时是去敬老院。但我实在没兴趣和他去各种牌场,一群老人,抽着大烟,蹒跚着步子围成好几桌,没有高声阔论,赢了不会激动,输了也不会沮丧,每个人都淡定缓慢地整理着手里的牌,抽着大烟,咳嗽着吐了一口痰,若无其事地继续着一轮又一轮······他们在打牌的时候,我就在敬老院的那个院子里玩泥巴,观察虫子,看到同龄的小伙伴就像发现宝一样,主动凑上前。我和祖父有个规定,如果他赢了,我就可以抽提成。在我五岁左右的那几年,我常常和祖父走过那一段段路,去赶赴一场场牌局,而他好像从来没输过,我从未空手而归。这是我
童年时零花钱的最大来源,一般每次能拿两块左右。
那天,祖父问我想不想去听戏,我不懂什么叫听戏。他带我去了,我仍不知道我们去的是哪里,我只记得我跟着他走过那些两边杂草丛生的乡间泥泞小路,我跳上跳下,他还是那样迈着缓慢的步伐,喘着粗气。那户盖着瓦房的人家,正堂里坐满了一群老人,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怪的乐器,有唢呐、锣、二胡······他们围坐成一个圈,祖父身躯有些庞大,坐在单人椅上,刚好把椅子塞满,他开始摇头晃脑地吹着唢呐,所有人都开始摇动着身子,或者摆动着头,闭着
眼睛,拨弄着手里的乐器。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的寒风,一颗从屋顶挂下来的昏黄灯泡,从这群老人手里的乐器中发出来的不知名的曲调。我感到这房间很
温暖,很
热闹。
而我上学的年级高一些之后,就很少被祖父带出去了。记得祖父最后一次带我出去是带我去上坟,我当时不懂什么叫上坟,他在路上跟我说:昨晚我梦到你祖母了,她说天冷了,没房子住,让我给她烧个房子去。”后来我们走进一家专卖祭祀用品的店,店里堆满了各种用彩纸做的宫殿、房子、假人、衣服、冥币······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圈,我常常和小朋友们讨论,
喜欢哪个花圈的颜色和款式。但这时,我待在这间堆满了死人用的东西的屋子里,感到畏惧,生怕犯了什么忌讳。我们拿了两套“房子”,走到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点燃它。我看着他们变成烟雾飘向白色的天空,越飘越远,最后都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许他们说他们知道,但我不知道。回来的路上我问了祖父很多问题:“祖母真的可以收到吗?”“阴间还有什么啊?”“梦到祖母您害怕吗?”
我再次拉紧我的外套,望向眼前这片黑暗,将嘈杂的人群,一个老人和那悬而未决的时刻放在了身后,这时我旁边坐了一位亲戚,按辈分该叫爷。他从小就和我祖父待在一个村子里,有着一样的姓氏,但那个村子各家各户大多姓氏都一样。我就看着他,一个六十多岁,满脸沧桑的老人,坐在阳台的台阶上,用衣袖擦着鼻涕和眼泪,一遍遍问着:“为什么这些亲人最后都要离去,为什么最后都要离去,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们。”这一刻,原以为无比平静接受了这个
人生自然过程的我,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了出来。
后来我爸的电话响了:我
奶奶心脏病发了,因为祖父的事让她过于悲伤。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不足所措,焦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我坐上了爸的车,我们赶往医院。路上差点撞上一辆来路的车,和对方吵了起来。后来继续上路,电话一直响,我为爸接着电话,拨着电话,车速快到我下车的时候,双腿已经软到站不起来了。一个小时的山路,我们花了半小时,贵州的山路十八弯。急救车不断旋转着的灯光,一群跑去跑来的
护士和我家人们疲惫无助的脸,还有牵挂着所有人心的心电图。我看着我奶奶挣扎的样子,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医生说:“我们这儿的条件已经不够了,签下协议,或者往更好的医院送,但不一定送得到。”我家人送奶奶去了更好的医院,在路上奶奶说她看见了她的
妈妈。幸好她的妈妈并没有带走她。
那个
夜晚,我在那个我祖父刚离开,奶奶又赶来的医院门口,看着那个漆黑的夜,一束路灯的光下有雨在飘着,我就那样看看,看着,将一切我无法干涉的场景放在了身后。我叔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每个人都会有这个时刻的。”我说:“我知道,我没事。”天渐渐亮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我一直呆在医院照顾我奶奶。像照顾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爸打电话给我,说祖父已经去世了。就在祖父去世的那个夜里,奶奶从梦中惊醒,她说她梦到了黑白无常,梦到了祖父躺的房间,梦到了死人穿的鞋,后来她又继续做了许多梦,都带着某种隐喻的
味道。奶奶问我,祖父怎么样了,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甚至带着点轻松地说:“他还是老样子,人老了您也知道的,您先别想太多,养好自己的身体。”我一直待在医院照顾奶奶,没有去祖父的葬礼,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可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我奶奶身体快恢复过来。我偶尔去到医院走廊尽头的那个窗户,(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看看天空,想着祖父有没有和祖母再次见面。
假期结束,我搭上了回
学校的
飞机。他们说祖父走得安详,了无遗憾。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没梦到过他的原因,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总是梦见奶奶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每次醒了,就给我妈发消息:“我又梦见奶奶走了。”她总回复:“奶奶一切都很好”而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悬而未决的时刻,真正来临我不一定梦得到。他们都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子。
人老了就是这样子,而每个人都会老去,离去。请记住我,虽然再见必须说;请记住我,眼泪不要坠落;请记住我,直到我再次拥抱你。
马尔·海德格尔在《存在与
时间》 中写道:"向死而生的意义在于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而我们,都在不停地走在这条路上,探索着,无限接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