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地区为安徽江苏交界处,往东便是江苏溧阳和宜兴。初来工作的季节,天气渐凉,
朋友建议我喝茶取暖。
我对茶叶无其所谓,小时候
父亲在机关工作,每天早上便是从一杯茶开始的。喝得正浓,但对茶叶没有具体讲究。也许正因如此,父亲认为,人
读书就是为了这一碗饭、一杯茶,且要“吃得稳”,那才是读书的真谛。
父亲刚刚退休时在
家无所事事,心绪忧忧,有时甚至茶饭不思。父亲的一位上海老战友邀请他赴沪做客,他欣然接受,在电话里说,我带我儿子一起去可以吗。
这是父亲第一次去上海,路上他说,我十八岁去
北京当兵,我们
老家有十二个一起去的,一趟火车把我们拉过去,忘记几天几夜,总之一下火车说我们站的地方就是首都北京,
眼泪立马下来了,因为这片地上还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父亲一直都是这样子的,说起某件往事,显得格外的情意绵绵。
六十岁的父亲已经
习惯在家里,我知道,这里面有一半茶的功劳。那次从上海回家,父亲一路上
唠叨,当初在一个连里,他还比我低一级,现在人家在上海养尊处优,活得潇洒。父亲的言语之间透露出羡慕,他说,回去,我也跟老刘一样,倒弄倒弄茶艺。
父亲的上海战友老刘家里有一整套喝茶的器具,茶杯、茶盏、建盏、茶漏、茶宠、茶罐、茶匙……最主要的还是那套茶盘,黑松木的,常年在茶水的冲刷下“老
树新芽”,让人看出
生命的律动。我在两位长辈旁边,看着他们一杯杯互敬暖茶,突然感到这茶盘上的种种也都是有生命的律动,它们一个个都非常的
可爱,非常的安逸,仿佛在这一米方圆之内寻得“闲趣”。
父亲说,老刘啊,我们都老了。
老刘端起茶杯说,是啊,你小王变成老王,我小刘可不变成老刘嘛。
父亲吃了一杯茶说,这茶叶有点苦,是细叶苦丁茶吧。
老刘没说话,把这份苦涩的茶水咽了进去。
父亲说,我们当兵快三十年了吧。
老刘说,三十年刚刚到。
父亲怔了下,突然有点激动地说,那还等什么,今年开春暖和了我们召集一帮江南的战友,一起去北京看看吧。
你先坐下,坐下,看你激动的,我都安排好了,我准备建立一个微信群,把我们战友拉进群里,目前基本信息搜集好了,你等我消息。老刘笑着说。
父亲在上海三天,吃不惯甜腻的上海菜,临走的时候,老刘赠送压箱底的宝贝——2003年的云南熟普。父亲捧着盘子大的熟普,依依不舍道别,老刘,谢谢你了,我回去也要跟你学学,喝茶养身,让那些不
开心的事儿见鬼去吧。
我惊讶父亲说的这番
孩子气的话,他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严肃是他的本性,不怒而威成为他的标配,作为他的儿子,我最有发言权。父亲说的不开心便是
母亲的精神疾病,三年前,家里放了一笔款,借款人是老家最大的富豪,在我们当地开了好几个商场。当初母亲也是有所顾虑的,这么大款子,收不回来怎么办。父亲说,做不成大事天天都有后顾之忧。事情到了去年成为灾难——那家富豪因为涉及民间借贷,资金链断裂,再加上银行的压贷抽贷,富豪一夜之间濒临破产。父亲心急如焚,母亲更是痛心绝望,这么大款子,怎么办呀?!
自打从小记事,我便知道母亲有个急躁的性子,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迅如闪电。烧好菜她不吃饭,先把锅洗好;以前没有洗衣机的时候,大
冬天的晚上,她要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好晾干才去休息。记得小时候
父母关系不好,父亲一气之下跟单位去桂林玩,没有留下钱,母亲便在自家的门面店卖电话机和电话卡,等父亲回来,她脸上写满得意地说,你看,你走了,我们母子俩照转。母亲要强,外公说有一次村里一个老
奶奶丢了五块钱,村里很多人赶来看
热闹,你
妈妈从田里上来看,让一群鸭子啄了新插的秧苗,外公愣是给她一扁担,母亲愣是没哭,而同样的一棒给我舅舅却哭了出来。我母亲不许我哭,遇到任何事都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但当我不听话,我却生生看到她眼眶里啪嗒啪嗒掉大泪滴子。
母亲因此得了病,医生说,精神方面的病不要想着治愈,对病人好点就是最好的治疗。我知道,母亲是因为那笔款子,那都是她和父亲省吃俭穿余下来的。父亲从那时候开始不开心,
心情忧郁,过去母亲一手操持的家务事儿全盘移交给父亲,他每天打扫卫生,烧饭
洗碗。母亲急躁,在家里呆不住,经常往娘家跑,去了呆不了一刻便要回家,父亲怕她迷路走丢,在后面跟着。母亲走到哪儿,父亲跟到哪儿,外公说,你父亲是个重情重义的仁义人。
我自然知道,父亲的仁义便是他的本性,他小学五年级便辍学,在家里
劳动了一年,
爷爷让他出去寻食。他腊月参加体检,正月便收到通知。北京,首都北京!父亲想都没想过,很快就要去北京了,比他大一点有去北京参加“串联运动”的知识青年,他那时什么都不懂,只是羡慕,因为据说北京天安门是用金子做的,昼夜金光闪闪。父亲在北京十三年
时间,军队生涯塑造了他的秉性,他严肃而认真,1989年从部队回来分配到邮电局,他便一门心思扎进电路安装和通信信息工作中,那时候邮电局还没分家,待遇很好,逢年过节就能从窗户后面看到父亲扛着一大包东西带回家,有家用的、有食物、有电器、有时令的水果,最
难忘的一次还有给我的四驱模型赛车。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每个职工都有,而是父亲得到局里的重视。父亲是个老党员,作为先锋模范曾经到省城接受优秀党员的称号,回到单位他说,我也是在稻花香酒店里上过厕所的人啦!
往事像一杯酒,那些陈年往事便像陈年老酒,越酿越香。父亲从上海回来,让我帮我买一套茶具,他也要在家里品茗养精蓄锐,最主要的是让那些不开心的事儿见鬼去。
我说,爸,你要买个什么样的茶盘,有黑金石的,有德国电木的,有台湾桃木材质的,最贵的是黑金石,也最耐用。
父亲立马回答,当然要黑金石的。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亲心里的秘密。
东西到了,我把茶盘安装好,烧了一壶水,用茶镊取出一块上海老刘叔叔送的熟普,用心冲泡它。
爸,你知道这茶叶的“冲”和“泡”的区别吗?
我立马作出“冲”与“泡”不同方法。
父亲说,你还有什么关于茶叶的小知识,说说。
记住,安吉白茶不是白茶,大红袍不属于红茶,是乌龙茶。
父亲说,你都从哪里得来的?
我越过父亲的疑问,开始洗茶。茶洗三遍,熟普诱人的油褐色茶汤出来了。
爸,我敬你,你辛苦叻。
父亲端起茶杯,学着我喝茶的姿势,说,你喝茶还挺有模有样,跟谁学的啊?
不就是和老刘叔叔学的吗?我是现学现卖。
父亲摇摇头,沉默了。许久才说起,儿子,我们这代人不中用了,老了。
爸,你还别说,我记得小时候我就爱喝健力宝,那时候我要喝你不给我买,我跟你说了一个月,最后被你撩起裤子打,屁股打肿了,你心疼了才给我买。我也要强,跟妈一样,后来再也不喝碳酸饮料,改喝茶!那时候你们喝茶都是单位供,经常供细叶苦丁,苦得很!我愣是没喝哭,有一次,我还在你茶杯里撒了泡尿,反正颜色都差不多……
什么?我怎么不记得?父亲一脸无辜,很快又被那画面逗乐。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一次我跟母亲说过,父亲得知后在我屁股上打出五个手掌印,还不记得?
很多事情想记记不住,不想记住的想忘又忘不了。父亲恢复了平静,那种神态似乎在茶汤里深深陶醉了。
我看着父亲,指间的黑砂壶流出晶莹剔透的茶汤。爸,别想了,顺其自然,来,再喝一杯,让那些不开心的事儿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