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的麦收过后,看着刚刚种下秋庄稼种子的土地,在滚烫的
阳光下氤氲起一层收割后又孕育新
生命的疼痛和企盼的气层,以及那一棵棵正结着绿蛋蛋柿子果的柿
树,正以浓密的叶子和果实,把
太阳的光束过滤成一地的细碎金子般的景象,不由得勾起我对往昔的
回忆。
岁月是一路颠簸来到上世界七十年代中期的,那时人们一直挣扎在饥饿的边缘上,尤其是八百里秦川的最南边,我国南北方分水岭的秦岭北屏,终南山脚下的众生,总是过着靠天吃饭的艰难
日子。
夏季的庄稼勉强有点收成,秋作物十有八九不是旱死就是遭水涝,难见有
收获的。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要年年下种,收成收不成看天,种不种地在人。也许大
家都怀有一种理念,那就是种了就有
希望。
这个季节,田间地头,庄前屋后,那挂满了树的青柿子常常成为大人小孩望眼欲穿的果腹之物。柿树的高大树冠,吸引着众目光的扫视,企望的眼神似乎能将柿子果盯上浑身的窟窿。谁都明白,人人盼着那青蛋蛋柿子,能够在一晌的功夫里变软;谁都盼念着
夏天的风一来,软乎乎的蛋柿子从高空一晃,跌入地下的草窝里,即便破了皮,只是沾一点草屑,轻轻地用手一捧,迅速地送进嘴里……一股香甜绵软的食物丝丝绺绺地在舌尖上巡回,人就像神仙似的,优哉游哉了。
每年的这个时节,前房的二婆在自己家的井沿边上栽的那棵柿子树,就时常在一个
夜晚的
时间里,特别是刮ye风的时候,就会在
清晨落下一层黄亮亮的软蛋柿子来。二婆是个勤快的人,常年
四季天不亮就起床,将家里的地打扫得白白亮亮。她家井边的柿树地下,那土地面平实得像
今天的瓷砖,用隔壁三婶的话说,二婆家的地干净得能晾liang粉。所以,软蛋柿子掉在土地上,烂了皮也不会沾上脏东西。
每每都是这样,二婆将落下来的软蛋柿子捡拾到麦秸草编织的草帽里,留一些给她的孙子孙女,然后总要捂着遮着盖着给我家送来一些。那个时候,每当躺在床上,听到夏夜的风在屋外响起,我就有种无名的兴奋感在心头甜丝丝地袅娜升起,因为我知道,只有ye风才能让二婆的柿树在第二天清晨落下一地的软蛋柿子。
总是天刚刚见亮,二婆那双被缠裹了的小脚靠着脚后跟支撑着全身的重心,所以,在大清早,二婆的走路声显得格外的响亮,“腾腾腾”,由门前一条小官路上拐个小弯,过了皂荚树掩映的一方地块,就来到我家里了。
因为二婆到来的缘故,我感到那个清晨的天色是世界上最明媚的,那天的鸟叫声是天地间最最清脆悦耳的;二婆“腾腾腾”的脚步声,在我眼前摇曳出一生一世的花儿烂漫景象,连同二婆头上顶的一方白蓝相间的格子织布头巾,都仿佛织进了神的目光,熠熠生辉……
我心里清楚,二婆是怜惜我家兄弟姊妹多,又早早没了
父亲,自己才暗暗地节省下来,为我们补贴一些食物的。
兄长们总是谦让着,尽管他们也饥肠咕咕,不住地咽着唾沫,却将二婆送来的软蛋柿子紧着我先吃。
感恩的情缘至此在我的内心深处扎下了根,它像柿子树一样绿茵着我的生命。
上初中的头一年,时月刚刚运行到柿子树结了青果正渐渐成熟的时间,病倒了躺在床上只几天的二婆,就快要不行了。娘从二婆家回来说,男怕穿靴子,女怕戴帽子,说的是男的病到腿脚肿胀,女的病得头脸发胀时,就无回天之力了。看二婆脸肿得明光光的样子,怕是熬不出今年的收麦天了……
听了娘的话,我的头“嗡嗡”作响,一直以为
善良人、好人会长命百岁,二婆怎能这麽快就要撒手人寰呢?
父亲早离时我还没有太多的
记忆,遇上二婆即将离开人世的事实我一下子蒙了。红尘间生离死别的常事,在一个
孩子的眼里,成为一种无法接受的撕裂感。我好像疯了,不相信这种残酷的现实正实实在在地发生着……
来到二婆家时,我看到二婆的脸肿胀得大如盆,
眼睛挤严了,纯粹就不是平时的二婆了。我和二婆的孙们围了一圈,却看不见二婆昔日刻满皱纹如花一般的笑容。病魔竟然能将一个鲜活的生命变得如此的凄惨!
我有满肚子的话却在那种场合下被感伤烤干了。我感到嘴里黏黏的,头里面似乎要起火,
眼泪如同房檐水怎么也控制不了地往下淌。
一直想听到二婆想要说的话,终于
等待二婆开口了,她艰难地嗫嚅着发出微弱的语音,说:“真想……再……吃一嘴……软蛋柿子……”
二婆的话刚一落地,我就惊了一样,扭身飞跑出来,也不怕人说我是偷贼了,将全村的柿树林找了个遍。五爷家的,四婶子家的,三
嫂子院里的……到头来一个软蛋柿子也没碰见……我急得嘤嘤地哭了,对着一蓬蓬绿色果实和叶子遮蔽的柿子树冠,扯长
声音大哭起来……
就在我无望至极的时刻,忽然想到了兄长们有时将青青的硬硬的绿蛋柿子塞进麦草窝里捂软的举动,我的头顶恰似开了一道神光,我毫不犹豫地一跳,抓住了一股结得很繁很稠密又青又硬柿子果的枝桠,飞快地摘起来,连一些叶子也一同捋下来了,之后,撩起衣襟,跑向打麦场里的麦秸垛。
柿子塞进阳光照射下的麦秸窝里,顾不上麦草划伤的手和胳膊,抹一把脸上淹了眼睛的汗水,看着放进去柿子果的草窝,我恨不能让世上的太阳光都集中照耀到这一垛麦草上来,那样,柿子就熟得快,软的透了。
麦秸窝成了我日夜企念的地方,上学放学间隙,我必去打麦场。时间已经从我的概念里消失了,盼望着麦草垛里的柿子快快熟软才是那会儿天大的事。
也不知到底过了几天,三天,还是五天,当我满怀希望地刨开藏着柿子果的麦秸窝时,眼前的一幕几乎将我击倒,那一堆还夹杂着树叶的柿子果,被
老鼠还是别的什么给吃了,仅仅剩下一滩果酱……
我立在原地不知道挪动脚步了,眼前黑乎乎一片……
后来,我听娘说,二婆临终没能吃到一口软蛋柿子而抱憾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