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中国,没听过样板戏“沙
家浜”的人可能不少,但不会说“人走茶凉”这句话的,一定没几个。这是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的著名唱词:“人一走,茶就凉。”而这出“沙家浜”,就是著名作家汪曾祺改编创作的。
汪先生生于1920年, 逝于1997年,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然而“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逆境,都不忘俯身低首追寻生活中的美学情趣,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更有人称他“是中国文坛的一种品格。”他的文集,我从《邂逅》、《受戒》,一路读到《人间草木》,才知此言不虚,才知当我说我怀念汪曾祺时,怀念的其实是他对美的发现与创造,是他身上那种被现代中国人遗忘已久、失落已久的诗意的趣味。
他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
今天应该
快乐。”读《人间草木》,我很快活。汪先生的创作主题颇多,花鸟
鱼虫,草木山石,吃的喝的,目之所及,情之所至,笔之所触,皆成好文章。这本集子有草木事、虫事、食事、无事此静坐四辑,皆是好看好玩之作。
草木事。马一浮有句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用在汪先生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他写过多少草木啊,菊花、龙爪槐、山丹丹、栀子、牵牛、凤仙、葡萄......这些我们身边的寻常物,到他笔下,就不寻常了;草木本无情,到他笔下,无情的也有情了。比如他写芋头,“长出了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在微风里高
高兴兴地摇曳着。”令看的人也不由得为那棵芋头高兴。写龙爪槐,“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那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这又不免令看的人犯了嘀咕:唉呀,那么嫩,被花天牛啃得可疼了吧。写牵牛花,“牵牛花短命。
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又写秋葵,“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真真“犹怜草木青”是也,读之让人心里一低,一软,想俯身下去,去亲近去怜惜映入你眼帘的每一棵草尖,每一片花叶。正如他所说,“带着
雨珠的缅
桂花使我的
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那是什么呢?我想,是单纯的对美的臣服吧。
与其他的作家一样,他写景趣,也写景中人,也借景抒情,但是节制自持,点到即止。他的文字落在你心头,不是“朔风吹散三更
雪”(纳兰性德),而是“百炼钢成绕指柔”,读来令人低回,久久不能平静。同样写秋海棠,鲁迅在《病后杂谈》里说,“
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我
年轻时
喜欢,觉得风雅、有腔调,也想上前扶先生一把,现在却只想搬个小板凳坐一旁替他老人家捏一把冷汗而已。汪先生则不同,他写“也没有人管它,它自开自落......不过看见这丛秋海棠,总会想到
母亲去世前是住在这里的。”清淡的家常话语,不拿腔捏调,却格外令人沉痛。但凡人子,没有不动容的,回家看到
父母,都别有一番柔情在心头,赌气的话不顺耳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又比如他写槐花,“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玉渊潭的槐花落了。”玉渊潭的槐花落了。空落落的何止是玉渊潭的那棵槐
树,空落落的还有读者那颗心呀,说不出的怅惘,同时又生出一丝来年再见的期待。美令人愉悦,也令人怅惘,因愉悦而去追寻,有怅惘也要有期待,我想,这大约也是汪先生想要通过文字传递给我的生活态度罢。
他说,“经常提到美,会令我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的确,读汪先生的文章,“心里一软”之时常有。心软则不忍,不忍则生善,温柔以待这世界,才会被这世界温柔以待。这是汪先生教会我的非常重要的事。
虫事。鸟兽虫鱼在汪先生笔下是天真天然的,汪先生的语言也是天真天然的。“我说吃马铃薯的瓢虫,你们就不能改改品味,也吃蚜虫吗?”这样
孩子气的话真令人莞尔,难怪汪先生儿女管他叫“老头儿”,这样赤子心的老人家,着实
可爱!借写螃蟹,他告诉我们“凶恶和滑稽往往近似”;借写琥珀里的黄蜂,他告诉我们“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有人曾问他写这些不起眼的昆虫有什么意思。他答:我只
希望现在的孩子也能玩玩这些昆虫,对自然发生兴趣。现在的孩子大都只在电子
玩具包围中
长大,未必是好事。我觉得中国的家长和孩子,都应该读一读汪曾祺。
食事。文人多喜欢谈吃,谈的路数也各不相同:兰陵笑笑生谈得绚丽多姿,曹雪芹说得虚头八脑,梁实秋温情,周作人冷淡,张爱玲洋气,而日本作家村上龙的《
孤独美食家》,则因为赋予食物太多“盐”外之意,反令人觉得扫兴。各路“吃”经看得多了,就觉出汪曾祺的好来:食物都是寻常食物,话也是寻常“吃话”,干净洗练,娓娓道来,百看不厌,一个豆腐也能生出七十二般变化,用香港才子梁文道的话讲,就是“文字如一碗白粥,熬得刚刚好。”
比如被中学课本选编的那篇《端午的鸭蛋》:“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读后那“吱”的一声总在耳畔脑中回响,极其细腻生动,
深夜腹中空空时读之,是安慰也是灾难,难怪有读者开玩笑说,“饿的时候根本不敢读,跟舌尖上的中国一样。”
无事此静坐。这一辑写旧人旧事,生活小玩乐。给我感受最深的有三点:一是汪先生懂得多,知道如何逮獾,怎样区分鸟的叫声,也知道毽子有几种踢法,是个知情知趣的“老顽童”。二是他对故土故人的深情厚意。他的
故乡在高邮,那儿的牌坊、草巷口、老宅子,老先生都记得真切,一句“走青山望白云
家乡何在”,竟令我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乡愁,惆怅半天。他非常尊敬恩师沈从文,写了不少怀念沈先生的文章,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他写道,“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字字疏朗清淡,又字字晶莹透澈,其情之真真,意之切切,读之几欲令人落泪。三是汪先生不光文章写得好,书法国画也是一流。他最欣赏杨恽《报孙会宗书》的一句“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说得何等潇洒,在我心里,汪先生也是这样潇洒的人。
文坛戏言汪先生有“三贪”:贪吃,是作家里最会吃的,也是厨师里最能写的;贪喝,在西南联大时醉倒街头,还是恩师沈从文把他扶回去的;贪玩,(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更贪恋人世间,是最有生活情趣的直男。读完《人间草木》,我在心里悄悄给他添了一笔:贪美,世间所有
美好的事物,都是他在小说《艺术家》里写的那朵茶花,”仿佛是我从心里长出来,走到这世间来的。”
读汪先生的文章,常觉人间美好之极,
有趣之极,
温暖之极。他有句诗说“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人间草木》就是他送给读者的“小温”,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就凭这一点,我想告诉他,他说“人走茶凉”是不对的,他去世已经二十年,但在我这个读者心中,他从来是“人虽走,茶未凉。”
汪先生为宗璞先生画牡丹,题曰:“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我想那“侧枝花”,指的绝不仅仅只是牡丹,而是微物之美,是诗意的栖居,是生活情趣,是那些不
决定人生去向但决定人生态度与境界的东西。我们普通人没有汪先生那样的文采,但如果连“侧枝花”也没有,那
生命,未免也太单薄太可怜了。
汪先生的书也是我的“侧枝花”,以先生的性情和人生态度。我这样说,想必他不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