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信的人
2016-11-01 18:23:59 作者：星辰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穿着藏青色的宽大卫衣。头垂得很低，小脑袋衬着大衣服，远看仿佛凄清湖面上一只迷路的小麻雀。
儿子就站在校门口正中间的位置，弱小的身躯时常被周围的人流涌着，一会儿向左倾，一会儿向右倾。
他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不忍。巴拉开人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儿子跟前：“怎么又站在正中间。不是说了，往没人的空地去等我么？”
“你怎么了？”他蹲下身子，捧着儿子的脸问。
儿子苍白的小脸上竟然是泪痕斑斑。
“喂！别挡道啊。”有人不耐烦地喝道，声音不大，却满是戾气。
他大概猜到儿子哭泣的原因。心里满是懊恼，开始努力想怎样安慰儿子。
“爸爸。”儿子吸着鼻子，委屈地：“你教我的题错了。”
“果然……”他心里想。昨日儿子问的时候，自己也是犹豫的，自己是中学老师，儿子是小学生。小学的题，他没有标准答案。
“果然不该存侥幸心理。”他悻悻地想。以往自己是不答题的。但昨晚，不知为何，在儿子渴望的眼神里，他屈服了。然后，以他累积了多年的教学经验，极认真、极小心地给了儿子一个答案。
“儿子。”他故作轻松地笑道：“爸爸其实是想给你个教训，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了，满脑门的汗。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直说呢？”天真的儿子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漏洞。
“爸爸错了。儿子，对不起。”他赶紧认错，只想早点结束这话题。
“我也不对。不应该让爸爸帮我做题。”儿子说着，对着他的脸颊啪地吻了一下。
他鼻子一酸。赶紧抬头，吸气。
他是个不自信的人。
虽然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他父亲是山里人，世代务农。穷，但傲气。
“好好听老师的话。”他就关照了这么一句。
从小到大，也就这么一句。
“没有老师，你一个农村娃能上好学校?”这是父亲的心里话。
后来有了儿子。
儿子爱他，崇拜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爱过，这么崇拜过。他满足，但惶恐，觉得自己做不好父亲。他又不敢问人，怕人家发现自己是个没脑的人。
他也不敢问父亲。父亲以为他上了大学，一定是个聪明人。谁能想得到呢，他确是个没脑的人。
他上课的书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字。上学时记的都是老师的话，靠这，他考上了大学。当老师后记的都是教参上的话，靠这，他评优课拿了第一。
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他，竟是无脑的人呢？竟是一个没有了标准答案不知所措的人呢？竟是一个没有人教导就不会生活的人呢？
儿子上小学后，考试就来了。周考、月考、大考。虽不过是他每学期必做的事，但轮着儿子就是不行。心里灼得慌。
他总是想起被自己隐藏着的没脑的秘密。他怕极了，既怕自己的秘密被揭穿，又怕儿子长大了和自己一样成了没脑的人。每天晚上，他都有一种冲动，要冲到儿子的床前，摇醒他：“儿啊。你可别那么听话。老师的话，我的话，你妈的话，随便哪个的话，你可不要都听啊。(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偶尔听听自己的，不，时常听听自己的话才好。”
可是他不敢动，怕吵醒老婆，更怕自己一说就暴露了没脑的事实。他就那么僵直了身子熬到灰黑的天色里透出一丝鸭蛋青，才悄悄挪着身子，下床。还是不敢有动静，怕吵醒了儿。蹑手蹑脚坐在沙发上，像个红眼睛的鬼。
他终于比父亲有钱了，但没了傲气。他羡慕父亲。
老父亲在农村，伺候几亩薄田，一副天地任我行的潇洒。
父亲不喜欢他待在家里。暑假见他多留了几日，便要赶他回去。
”早点回去。要听领导的话。“
”唉。“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痛快地答应了，只是声音失去了那时的清朗。
”老了。和泥土在一起，我踏实。你回去不用惦记我。让宝贝孙子好好听老师话，将来和你一样有出息。“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父亲浑浊的眼，父亲的眼里没有一点儿傲气，即使面对着自己的儿。
猝不及防的，他就这么地窥见了父亲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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