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刚冷噌明,那个挂在后街过道口老槐
树枝杈上的多半个水车轮子,就被副队长老桃子敲响了。这便是那时候生产队长催促社员们上工的“钟声”。
钟声打破了小村黎明时的沉寂,钟声惊飞了树枝上不停弹跳着的麻雀,钟声唤醒了还在沉睡着的生产队的男女社员们。
昨天晚上在记工房记工时,凑在昏暗的马灯旁,记工员小刘一面听社员们依次报工,一面往记工册上面记工分。副队长老桃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跟大
家伙儿说:“除去跟着队长去村南地锄谷子的以外,剩下的社员,明儿个一大早,都撵着我,去垛疙瘩地倒茅草。对了,还是老规矩,各家留人安排各家的饭,大老焦给送饭到地头!”
队长的话就是命令,队长的安排,每个社员都必须不折不扣地“遵守”、“执行”!在那个年代,在那个“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生产队长有着绝对权威,说了就算数的年代!
这不,听见“钟声”,不一会儿,就有社员陆续赶来了。瞧,都快入夏了,老钟大叔依然披着个带大襟黑夹袄,扑棱着乱蓬蓬的头发,手拿着镢头来了。当然,来清娘,一个五十多岁的
老婆子更是早早就来了。还有,才二十多点的
年轻人二虎,打扮的还算周正些,看上去挺利索的,肩扛着镢头来了。
最后,“缠摩头”牛登高也趔趔趄趄走来了。缠摩头手拿的镢头,刃儿只不过两三寸长,镢头把还像个弯腰弓!副队长老桃子一见,心里就不是个
滋味,由不得不乏讥讽地说道:“不是说你哩牛登高,就凭你那件家具也能干活使?活脱脱就是个挖耳簪子!要是不小心掉到了茅草地里面,恐怕找也找不见!”社员们闻听一阵捧腹大笑!
缠摩头牛登高却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回敬老桃子:“你看看,你看看,你说俺这家伙赖,不能用。难不成俺这家伙买回来就是这么小?都是俺干活实在,慢慢把它给磨小了!就冲这,按说老该表扬俺哩!”缠摩头的一片“歪理”,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老桃子看论斗嘴,自己还真不是这缠摩头的对手!也就紧忙转移话题,自己给自己来了个台阶下:“人都到齐了吧,齐了咱们就别罗嗦了,紧忙下地走吧!”于是,大家伙儿一窝蜂地往地里去了。当然,那时候缺少“交通工具”,大家都是骑的“11号车子”——步行!
二
就这样,一大伙人,
说说笑笑,磨磨蹭蹭的,老半天才来到了垛疙瘩地。
要说这垛疙瘩地地名的来头,据说是在老早的时候,这儿到处都是荒沙,松散的大沙包更多。那沙包就像是一个个的麦秸垛似的,几乎是寸草不生。经过不知多少代人的劳作、改造,大沙包逐渐消失了,庄稼也能够生长了。但垛疙瘩的地名却一直保留至今。
那垛疙瘩地到村边少说也有三四里地远。近些年来,因疏于耕作,慢慢地就成了有名的“茅草岗子”。那茅草顽强的很,勤谨的很。也不跟人“商量”,也不征得人“同意”,就那么自己“做主”,伴随地温的回升,一开春就“噌噌”地拱冒出来了,不几天便一簇一簇,绿油油的,遍地疯长!一顶夏末秋初吧,就会出天樱、吐穗头了。只见密密匝匝的涌满眼框。伴随着季节的推移,很快又都会成熟变白了,远远望去,就像一汪荡荡漾漾、起伏不定的湖波!唉,这地块,眼看是不把茅草铲除干净庄稼就不能长了!正因此故,趁春闲,队长才安排人马前来倒茅草!
按照惯例,还是得坐到地头儿先歇会儿再起来干活。嘴说是“歇”,其实是为的把劳力等齐。那地头儿哩,偏偏有棵老榆树,又粗又高的,偌大的树冠,形成一大片阴凉。这可真是难得的歇息地啊!大家打心底是爱见不已。
这“歇”的工夫,社员们却大都不肯白白放过,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事儿忙活——有的跄在地上,点燃了旱烟袋,一边喷云吐雾,一边闲拉呱;有的因为起的五更太大了,在自家的自留地干活干累了,本心就是来队里上班养精神的,这叫作“投工不投劲”,所以此刻早已躺在坷垃地上,眨眼间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还有的结记猪圈的猪,羊圈的羊,紧忙往沟边堤沿找野草野菜挖哩。好不容易把人等齐了,眼看老爷儿都升起老高了,听见了副队长老桃子一声“干活”的召唤,这才聚拢过来,抄起家伙倒茅草。
三
那茅草盘根错节,地上面的草缨相互缠绕在一块儿,地底下的根儿密集地牵扯在一起,故而很难清除掉。老钟大叔是队上有名的好劳力。他家的成分是中农,所以当年闹土改时,他既没有斗别人,自己也没有挨过别人的斗。他这个
人生性实诚。说句时兴的话就是不会说谎话,也不会
调皮捣蛋,只会默不作声的干活儿。不管队长在不在身旁,都会把活儿踏踏实实、有板有眼地干好!队上的人都说他是“离手能干”的好社员。
与老钟大叔不同,来清娘的公公是“戴帽”地主分子。后来公公死了,她却仍然躲不清“坏成分”的牵连,大队革委会硬是把她公公那顶“地主分子”帽子,转而给她扣在了头上!这样,她就得同其他“坏分子”一样,常年累月地接受“
劳动改造”,经常得早起扫街,有时还得被拉到批斗台上挨批挨斗!像她这种人,永远只有干活的份儿,绝对没有抬头说话,乃至对生产队的事情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权利!所以此刻在倒茅草的大军里,她一直是躬身弯腰,不吭不气地“傻”干活。
还有,二虎这个年轻人,自小上学,后来高中没考上,不能上学了,不得已才回村当了农民。他家从前是正儿八经的“赤贫户”,“根红苗正”,是“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所以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连大队革委会主任也拿他没办法。有心安排他当民兵排长吧,可他又太年轻,没经验;让他当个一般社员吧,他心里又沾点儿接受不了,觉着“屈才”。就这样,他渐渐就成了干活调皮捣蛋、经常跟队长会计磨牙斗嘴的好像“泼皮”“无赖”般的小青年!此刻你看他在倒茅草哩,其实心早已跑爪哇国去了——
今天傍晚,他与招弟还有个约会。因为前几天招弟跟他透信了,说是不久她就要奔城里的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了。等她站稳了,就生法把他也“安排”了去——因为招弟大舅舅的大表哥的二表兄在城里“拿事”!嘿,到那时,俺二虎可就不是今日的二虎啦!俺就跳出农门了!啥“茅草”、“
狗草”、“羊草”的,与咱八竿子也挨不着了!
表面上大家是在倒茅草,其实每人边干活,边盘算着各自的家事,思谋着下一步
日子的过法。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辰。不少农户的家里已经快断炊了。尤其是这些作为“一家之主”的
男人,谁能不忧愁、结记的慌?这不,就连有名的“好人”老钟大叔也憋不住了。他一边抡动镢头倒茅草,累得气喘吁吁的,一边跟老桃子请假说:“我说头儿,俺今儿个好歹上一天班,明儿个前晌咋着也得赶趟集。也好籴几斤渣,掺和了吃。”老钟大叔说的“渣”,其实就是红薯打了芡,剩余的残渣。这东西虽然没有太多的养料,但也可以与其他粮食掺和在一块儿,凑合着吃。
凭心说,副队长老桃子还是善于体谅人的“当家人”。他心下一如明镜,深知每家每户的难处。可是,“大形势”不允许啊!他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他回老钟大叔的话说:“唉,要我说吧,这两天农活也不太紧,你赶趟集也好说。可你没听前几天大队喇叭广播了,说是公社革委会的命令,近几天突击搞‘抓革命,促生产’,谁也不准赶集上会,不准走亲串友,不准跑买跑卖!万一我准了你的假,可你要是叫市管会给逮住了,再给你扣上个投机倒把帽子,那可就麻烦了啊!”
老钟大叔听了,觉着老桃子说的在理。形势正紧,自己可不能故意往枪口上撞啊。曾记去年时,也算来清娘
倒霉。麦子刚收到家,她请了假赶集粜麦子。(星辰美文网www.meiwen1314.com)原本想粜了麦子籴点儿高粱吃,也好吃个长久。偏巧就让市管会的人查住了,把半口袋麦子没收“归公”不算,还把她遣送回村,责成大队革委会严加处理!结果让“革命小将”给糊了个大纸帽子,又是批斗又是游街的,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罢!
眼见老钟大叔请假不被准假,大家伙儿也就不再吭气,不再让老桃子受难为,只管抡动镢头倒茅草。老榆树的阴凉一会比一会缩短了,肚子里早就咕咕噜噜叫唤个不停了,眼看着天都多半晌了,可往地头送饭的大老焦的身影还是瞧不见。缠摩头牛登高实在饿得憋不住了,就跟老桃子说:“我说头儿,咱今儿个索性就不要送饭吃了,又没人看着咱。你就开开恩,让大家伙儿回家吃顿安生饭吧!”
老桃子就是老桃子,就是有“涵养”。他明知道牛登高这说的是云彩毛子的话,是根本行不通的。但他依旧不急不火地回话道:“俺说牛登高你也不是不知道,安排咱们这伙人来倒茅草,这还是吃的‘偏饭’哩。不见队
长大海亲自带了十几号劳力,前去村南地迎接县检查团,锄春谷子。你想想,要是检查团一刻不过来,想收工?想回家吃饭?头?!”缠摩头牛登高听老桃子如此说,照旧不再吭气了。
四
太阳一如被人钉在了半空,明耀耀的,就是不往西山那儿挪动。这伙倒茅草“大军”自打晨起就来了,半晌后吃了大老焦送来的早饭,赶晌午错又吃了大老焦送来的午饭。好不容易熬到老爷儿快落山了,只见副队长老桃子把他那双懒汉鞋一脱,边往镢头把上“嘭嘭”地磕,以便磕掉鞋里的土,边跟社员们安排明天的活计,最后,嘴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收工”!
其实不等老桃子说出收工两个字,一见他磕鞋,大家就知道快“散伙”了。早已经开始各自拾掇自己倒的茅草了。原来大家谁也不舍得把这些茅草丢在地里。每个人都是挑拣大长长的茅草樱子,当作绳子用,结结实实地捆了一大捆茅草,再用镢头把挑起来,扛在肩头上,一路晃晃悠悠的回家去——这茅草晒干了可以当柴火烧;茅草根还能喂猪喂羊;小孩们稀罕茅草根的甜味,还都
喜欢放嘴里咀嚼哩!
唯独二虎与众不同,他哪里有
心情往回拾掇这些烂茅草樱子?只是心急火燎地巴望着赶忙回家,也好去跟俊俏的姑娘招弟进行约会,思谋着早点儿跳出这令人讨厌的“农门”哩!
不知不觉间,这伙倒茅草大军,在这儿都连续倒了将近一个月的茅草了。好不容易顺着长长的地畛子,从地南头倒到地北头了,猛然回头一看,发现那一开头被倒了茅草的地里,此刻却复又长出来了新的茅草!依旧是遍地绿汪汪的,好似一湖碧水在荡漾,荡漾!
“嘿,不怕它长得快,也不怕它长得旺!咱们有人民公社大
家庭,有队长的安排,有
时间,有气力,还结记根除不净它们不成?!”——缠摩头牛登高总是有鲜气话冒出来!
哦,
难忘那片茅草地,难忘那个倒茅草的年代,虽已过去了近半个世纪,至今我依然清楚地牢记在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