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海洋的“先知”

　　“望潮”，又称“八爪鱼”，是章鱼的一种。我一直认为，在所有的海洋生物中，章鱼最具有“天外来客”的特征，它出现在这颗蓝色星球上，让人赞美上帝的大能，生活在葛岙塘港这片滩涂上的“望潮”也是这样。

 

　　它按照最经济、最科学的方式设计自身的结构，八条触手联结着圆圆的脑袋，犹如一个软体的“太空飞行器”。它的脑袋是进食、排泄、观察、思考、学习、变化等功能的集成器。八条触手上的吸盘排列有序，使用时坚韧不拔，不需要时，又自断其足。它会变色，或如礁石，或作珊瑚，与环境浑然一体，天敌和食物往入其毂中尚且不知。它能变形，能屈能伸，可大可小，视缝隙为通衢，遇障碍如无物。它具有无脊椎动物中最复杂、最高级的神经系统,对外界的感知极为灵敏。海边的人们相信它能沟通阴阳，未卜先知。

 

　　也许正因为具有神通，“望潮”被造物所妒，往往寿元极短。“望潮头，擂落港”，是老家的谚语，意为好吃懒做，不得善终，但客观上描述了“望潮”近乎悲壮的结局：每当冬季来临，“望潮”产卵以后，不离不弃，殷勤照拂幼苗，不觅食物乃至于自啮其足，直至精疲力尽，剩下圆鼓鼓的脑袋，滚落在港汊边死亡。“望潮”如此决绝，为爱死亡，胜过地球上无数灵长类动物，但少年不知生命之重，我们感兴趣的是，不要等到它“擂落港”，就在滩涂上找到它的秘密洞窟。

 

　　“钓望潮”也许是我的发明，不知道村子习于此道的同伴还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何时发现滩涂上也有“望潮”洞的。反正我能够一眼看出“望潮洞”“弹湖洞”“红钳蟹洞”的区别。“弹湖鱼”洞光滑，蟹洞留有爪印，“望潮”洞积有清水，还有吸盘的浅痕。用一根细绳，系住去了蟹脚的“红钳蟹”。把洞口轻轻挖开，然后在洞口用手指轻弹积水，“望潮”感觉到水波荡漾，以为食物在外，便会伸卷着触手而来。这时候放下“红钳蟹”，一手拉着绳子，渐收渐近，就能把“望潮”引诱到洞口。有些贪吃的望潮居然露出圆圆的头颅，头颈上一对小圆眼，一会儿耷拉着眼皮，一会儿睁开眼朝你看看。发现没有危险，“望潮”便放肆起来，八条腿左右腾挪，前后翻卷，缠住“红钳蟹”便往洞里拉。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手快速插入滩涂，截断“望潮”退路，另一手去抓它的头颈。不过此举失败居多，“望潮”的退路不止一条，眼看它挥舞着青白色的触手，瞬息不见。如果被我抓住“望潮头”，它只好翻着的小白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但八爪还在缠铰我们的手指，做无谓的挣扎。如果运气好，一个退潮间歇，我是可以钓到十来只“望潮”的。
 

 

　　当然，“望潮”多起来的时候，我会留一个心眼，看看“克头”（一种鱼篓）里的“望潮”还在不在。海边的老话说“望潮八只脚，十个后生追不着”——在水中，“望潮”以喷射海水的方式逃离，速度之快，据说连十个年轻人都追不上的。只要“克头”的缝隙足以伸出一条腿，“望潮”就可以展开“伸缩大法”逃走。这种奇形怪状的软体动物，往往与海边的精灵鬼怪连在一起。如果“钓望潮”特别顺手，我会起身看看海水涨潮了没有。这种潜意识里的小心，源于“照望潮”的传说。

 

　　“照望潮”都在夜间，需用“火燎灯”。“火燎灯”是一个铁丝做成的网状漏斗，上面加以松明，松明易燃，作为照明。“望潮”自有一种感知潮汛的能力，在海潮初涨时刻，便侯在洞口，等待食物，“望潮”之名，即来于此。落海人持着“火燎灯”，跋涉于小港，照到那些出洞的“望潮”，一抓一个准。有时候，眼前的“望潮”多起来，人们便会忘记时间和潮水。等到他要上岸时，转身一看，立足之处，已成孤岛，周围都是汪洋一片，这叫“盘港”（潮水高涨，没了退路）。水性好的，便扔掉渔具，只身游回，水性不好的，便成溺水之鬼。

 

　　海边人相信溺水而亡者，需要找到替身，才能投生。那些时刻在等候替身的亡灵，就是“水鬼”。“水鬼”和“望潮”是合作联手的，于是，当你发现眼前的“望潮”渐抓渐多的时候，你需要小心了！把“望潮”往“火燎灯”上烤一下，如果“望潮”的八爪尚能伸屈，那是真的。如果八爪不能伸屈，你就得赶快回家！当人们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心惊肉跳地把“克头”里的“望潮”倒出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原先满“克头”的“望潮”不见了，倒出来的都是“稻杆卜株”（割稻后留在田里的根株，状如“望潮”）。“扑拉行消！”“扑拉行消！”落海人念着世代流传下来的“咒语”，后怕自己遇到了“水鬼”，又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家家都有“火燎灯”的，据说确实也有因“照望潮”溺水而亡的，因此人人都熟知“稻杆卜株”的传说。日月轮回，海潮消长。这一片海域里，曾生活着众多的海洋生物。“众生平等，土著优先”这是当代才有的生态伦理，在过去的岁月里，海边人家以这种瘆人的传说，提醒着子民，对待海洋，要消除贪心，索取有度。

 

　　时光漫延，旗门港的滩涂上，石罅、洞穴仍在，但里边还居住着“望潮”吗？下乡间隙，偶尔向老哥打听它的下落，老哥慢悠悠地讲起另一个流传多年的传说：

 

　　过去时节，来自海边的道士先生，都有降妖捉怪的法道。他的主顾是海边的，就拿一个“望潮”往堂前里壁一贴，“望潮”爬到哪里，妖孽就在哪里。如果主人是山里的，道士先生事先把“望潮”放在人家的空酒酲里。口中念些咒语，什么“天灵灵，地灵灵”；顺便贴个画符，什么“太上老君如律令”，然后就在空酒酲里，把“望潮”捉住。反正山里人没有见过“望潮”，道士也正好借它赚钱。

 

　　如今，借“望潮”作法的道士消声匿迹。无独有偶，“望潮”的兄弟，却在海的那边，风光无限。德国奥伯豪森水族馆有个章鱼保罗，在南非世界杯赛上，准确预测八场比赛胜负结果，一夜成名，被称为“章鱼帝”。人类智慧进化，可以画出海洋单细胞生物到陆地灵长类动物的进化图谱，但无法预知下一刻我们会面临什么。于是，章鱼成了我们的上帝，“望潮”也是海中“先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