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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秦腔

2019-01-06 22:50:57   作者:钱丽娅

  央视有一档诗词音乐栏目《经典咏流传》,唱的都是最经典的曲目。而最打动我的是那首《别君叹》,歌词是以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为背景。“渭城朝浥轻尘”——歌者一句原汁原味的关中方言一出口,霎时如银瓶乍破珠落玉盘。那一刻,盛唐的离愁别绪穿越千年,打湿了现代人的明眸。
 
  打动我的不仅仅是这首千古离别诗,还有那关中方言。关中方言与南宋古琴琴瑟和鸣,曲意悠远,断肠声里唱阳关,再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盛唐气韵。此时此刻,关中方言,也只有关中方言唤醒了诗的灵魂。
 
  关中方言是秦腔的标准唱音。
 
  祖籍南方、在黄淮平原长大的我,从小听到的是京剧、梆子、豫剧,还有越剧、评剧、黄梅戏等戏曲,对秦腔可以说一无所知。初识秦腔还是电视剧《大秦之腔》:“太阳把黄土晒出了油,大风把峁梁刮成了沟,滴水把顽石穿了个透,没变的还是这一声吼”。
 
  这一声“吼”让我极为震撼,这一声“吼”振聋发聩,这一声“吼”就是秦腔的特征。秦腔,原来不同于京剧的字正腔圆气势宏美;不同于豫剧的质朴细致、行腔酣畅;不同于越剧的委婉柔美缠绵悱恻;不同于黄梅戏的玲珑剔透淳朴流畅;不同于评剧的幽默诙谐活泼自由。那是一种直达人灵魂深处的呐喊,是人性对音乐最本初的发声,是喜怒哀乐不吐不快的淋漓尽致。
 
我爱秦腔
 
  如果说我在听京剧、越剧、豫剧、黄梅戏等剧时,感觉是观者、是置身在外的观赏者。而秦腔给我的感觉是直抒胸臆、是热血沸腾、是生命的呐喊、是黄钟大吕的震撼。怪不得有人赞美秦腔是“繁音激楚,热耳酸心,使人血气为之动荡”,秦腔的血是热的。
 
  如此陌生的秦腔为何会在一瞬间打动我呢?让我对秦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不可救药的挚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生出不同的人文气质。秦腔的故乡在大西北黄土高原。那八百里秦川莽莽苍苍,东有黄河之九曲回肠,西有华山之雄奇峻险。一部漫漫中华文明史,大半都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关陕之地,风气刚劲,俗尚武节”。孕育于这样一种环境里的秦腔,自然是高亢激越,粗犷豪壮,苍凉悲苦,其声如吼,而且善演历史剧,善表悲剧情节。
 
  上下五千年,中华大地衍生出数不清的剧种,但南方与北方却大相径庭,比如越剧和秦腔,可以说是南方和北方地方戏的代表剧种。
 
  南柔北刚已形成戏曲和音乐南北差异的主旋律。究其原因,是地理环境的差异造就了不同的艺术风格。长江下游温和湿润,河网纵横,以水稻种植和养蚕缫丝为主,宜精耕细作,历史上受战乱影响较少,且多文人雅士,使这里的人性柔、心细、气质文雅,孕育了以“柔”和“细腻”为主要艺术风格的越剧等南方剧种;关中地区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历史悠久且厚重。那里广袤的土地、开阔的视野,粗放的生活方式,相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和长期的战争,那里的人形成了勇武好斗、粗犷豪放的区域性格,孕育了以“刚”和“粗犷”为主要艺术风格的秦腔。秦腔石破天惊的撕扯吼叫最能表达关中人灵魂深处的渴望和震颤。
 
  越剧题材以才子佳人为主,“落难书生中状元,私定终生后花园”,这句顺口溜对其做了形象的描述。越剧最适宜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西厢记》《何文秀》这类文戏,其唱腔旋律婉转,曲调优美,情感细腻,缠绵悱恻。
 
  而秦腔以历史战争和公案戏为主要题材。其唱腔旋律高亢,感情饱满,情感悲凉、铿锵有力。“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叫秦腔”“一声秦腔吼,吓死山坡老黄牛,八尺汉子眼泪流,出嫁的姑娘也回头”。只有“吼”的出,秦腔的味道才会出来。原始、古朴、粗犷、苍凉的大气场是对秦腔唱腔特征的真实写照。不同地区人群性格的差异,是不同自然环境影响的结果。秦腔里的沙哑、悲声和气魄是一种美,是关中人所崇尚的美,也是我喜爱秦腔的理由。
 
  秦腔也有细腻优美、委婉缠绵的一面。或许是女性,我最喜欢秦腔里的青衣。青衣属于苦情戏,而苦情戏是秦腔里最动听的篇章。只见帷幕后缓步走出一个神形消瘦、素衣青丝的秦香莲,一转身咫尺天涯,一甩袖十里桃花,一段词唱尽炎凉,一腔情悲苦幽咽,波澜不兴又动魄惊心,直让人柔肠百结潸然泪下。
 
  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是相当古老的剧种,堪称中国戏曲的鼻祖。
 
  京剧是国粹,但其真正成形是在徽戏和汉戏的基础上,吸收了秦腔在剧目、声腔、表演各方面的精华和特长逐渐演变而形成的。
 
  不止是京剧,豫剧、汉剧、晋剧、吕剧、梆子等剧种也是吸收、借鉴秦腔而逐渐衍生发展起来的。
 
  我生活的徐州是五省通衢之地,受齐鲁文化与吴越文化的影响,兼具南秀北雄的人文气质。柳琴戏是徐州最有代表性的剧种。其特色是质朴幽默,雄中蕴秀。比越剧刚,比秦腔柔。大段的拖腔收尾,韵味无穷,销魂荡魄,俗称“拉魂腔”。徐州民间至今仍流传着“三天不听拉魂腔,吃饭睡觉都不香”的民谚。仔细听,其唱腔里依稀可辨秦腔的基因。
 
  我喜爱越剧,特别是爱王文娟饰演的“林妹妹”和徐玉兰的“宝哥哥”,更爱看茅威涛饰演的“陆游”、王君安的“何文秀”,风流倜傥骨骼清秀。但越剧里就是武生,那一口吴侬软语好像怎么也“刚”不起来。如果唱《斩单童》《火焰驹》《大登殿》《长坂坡》真不知是什么情景;同样,用秦腔唱《红楼梦》《梁祝》《天仙配》《女附马》,那关中方言好似也“柔”不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是艺术的完美展现。
 
  和阿代成为挚友和闺蜜,不仅因为是文友臭味相投,还因为她是陕西人,她会唱秦腔,她骨子里有关中人的爽快与大气。只要见面,我总要缠着她来几句秦腔。她不仅唱,还给我讲她人“爱秦腔爱得很”:秦腔是关中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男女老少都会唱。谁家娶的新媳妇秦腔唱得好,那这家人就很有面子;干活累了,停下来吼两嗓子秦腔,辛劳和疲惫会抖落在蓝天里;走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大吼“喝喊一声绑帐外”可壮英雄孤胆。
 
  阿代的家乡在陕西长武县。每年春节从大年初二开始,每天两台秦腔大戏,一直唱到正月初八,看戏的人像赶集一样。那演员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名星,风头盖过当今的歌星、影星。
 
  阿代说,那关中汉子,方面阔口,状极威武。提袍抖袖、大吼大唱,一条嗓音破空飞去,撞在老城墙上,踅回来,声犹震耳。
 
  阿代的描述让我想起了秦兵马俑,那些方阵的士兵们,是吼唱秦腔的先人,他们吼着秦腔告别家乡再没回来,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仍回响着秦腔的余音。
 
  生于陕西丹凤的贾平凹写有《秦腔》一书,秦腔是他道德启蒙的第一课,秦腔于他不仅是门艺术,更是精神故乡。
 
  那年我去了丹凤的龙驹寨,面对丹江的花戏楼,正上演着秦腔折子戏《辕门斩子》。板胡响处,锣鼓起时,高亢的唱腔响遏行云,那种气势豪情,与软语呢喃的剧种绝对是两重天。年青人居少,可那些白胡子老者听得如痴如醉。当年的龙驹寨,是达三江通四海的水旱大码头。各路马帮、船帮携货物沿长江、溯汉江到此转陆路,再经驮运至西安、甘肃、内蒙等地;龙驹寨的桐油、药材、牛皮等山货,也由船载顺流而下,直达东南各地。各路人马聚集在龙驹寨,沉迷于花戏楼那响彻入云的秦腔。而后秦腔伴随着他们又踏上征途,他们把秦腔播洒在万里长江、古丝绸之路上。
 
  什么是艺术?从古老的苍凉激越声遏行云的秦腔中,我感悟出:只有那些打动人心的,让你久久难忘的,让一代又一代人如痴如醉的,才是真正的艺术,才是经典。文学作品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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