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时光

　　小时候最期盼的便是清明节，每到这个时候，村里都会举办庙会。庙会的到来彷佛为我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各色好吃的、好玩的都聚集在这一块地方。戏班子还没到场，但只要小摊子陆续摆起来的时候，村里便立马躁动起来。和这四月天一般，充满了生机。

 

　　去县城读书，尤其是去外地上大学后，就很少有机会赶庙会了。外面的新鲜事物固然精彩，但在外的时间久了，还是想回一回老家。

 

　　今年清明假期，刚一到家，表妹就拉着我奔向隔壁家找正辉玩。正辉是童年时期玩的最好的玩伴之一，比我小一岁。还没入学的我们每天都互相串门，一起钓鱼、放火、偷西瓜……到了晚上大家就舍不得分开，恨不得在两家连个传声筒，说一夜的悄悄话。

 

　　算算和正辉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也打了鸡血似的冲到他家的院子，像小时候那样大声疾呼：“正辉！正辉！”不过先传出来的倒不是正辉的声音。“谁找正辉啊！他出去啦！一会儿就回来了！”

 

　　回头一看，是正辉的爷爷，头发竟然都这般白了。印象里的他总是在笑。

 

　　“阿公是我呀！我是蕉棠！”我生怕正辉爷爷听不见，特意把嗓音调高了很多。

 

　　正辉爷爷立马揉了揉爬满褶皱的眼睛，语气里充满着不可思议：“棠棠啊！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没见，都长成这么大姑娘了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在院子里随意地转悠，等着正辉回来。看了看，外婆家还真是发生了天翻覆地的变化。以前充满石子和泥巴的小路现在都变成了水泥地，甚至看不到一点零食包装袋的痕迹，很是整洁。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空调和太阳能，那些只靠着一把蒲扇和三叶片凉爽和在盆里打水洗澡的日子恐怕是再也没有了。新生的孩童都是一副副陌生的面孔，他们在抱着片西瓜在我的腿边转来转去、嬉戏打闹，像极了我们小时候。

 

　　有个个儿很高的小伙从屋子里出来，戴着眼镜很是瘦削。我看着他，觉得很熟悉又叫不上名字来。直到正辉爷爷叫他，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正辉的弟弟，时光竟然让他的个子蹿得这么高了，明明上次见他还是小小的一团啊！“林林！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蕉棠姐姐啊！你小时候经常跟在我屁股后面的！”

 

　　弟弟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眼光很快地从我身上打量过去，充满了陌生。

 

　　“额……不太记得了……”我急了！这怎么能不记得呢！

 

　　“哎呀！小时候你妈妈天天喂你吃鸡蛋拌饭，你不爱吃，我就来喂你，帮你吃掉一大半跟你妈交差！你忘了么！”

 

　　“可能过去太久了吧……”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我很是失落——这样美好的记忆怎么可以忘记呢？
 

 

　　这时，正辉回来了。挺着肥大的肚子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尽管有些惊讶于他的变化，但好歹还是认得出来的。“天呐！你怎么这么胖啦！”看到正辉，还是有种亲切的感觉迅速袭来，自然不需要刻意的寒暄。

 

　　“吃得太多了……”正辉羞涩地挠了挠头，说着我们便一起往他家的大厅走。正辉家里的布局一点都没变，只是家具都被盖上了布，布上都是肉眼可见的灰尘，应该是许久没人住了。

 

　　“你家怎么看上去没人住了？”我问道。

 

　　“是啊，爸妈在区里买了房。”正辉说着，递给我一包零食，我喵了一眼，摇摇头。话音落下后，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便低头刷起了手机。大概沉寂了好一会，表妹打破了僵局，建议一起去庙会上转一转，大家就把手机揣进兜里，一起朝会场走去。

 

　　虽说才四月，但气温已经高了很多，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们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看着一路上完善的绿化，啧啧赞叹这简直都可以作为旅游景点了。走过的每一处地方基本上都有我们童年的回忆，我便笑着和正辉感叹，那时候的我们怎么什么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会上后，也没有往昔那种激动的心情了，看看这不想吃，看看那觉得这简直在淘宝上就可以买到。但还是有很多小孩子，两只手抓满了好吃的在其间欢快地奔跑，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蕉棠！”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转过头一看是住在家前方的表亲戚。

 

　　我叫他舅舅，但其实一直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从小到大，他每次看到我都会扯着大嗓门叫我的名字，然后问一堆我的学习情况，目的是向我炫耀他的亲侄女成绩比我好。现在，他竟然没有再问我的成绩，反倒是关心起我怎么有空回来了。这倒令我不习惯了，我边和舅舅说话，边看着他，蓦然发现原来舅舅在变老了——他的眼角已经有皱纹了，几根白发也不听话地钻了出来。

 

　　突然想起外婆跟我简单说过关于这位表舅舅的故事。舅舅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帮着家里人放牛和耕种。有一次放牛好像被什么吓着了，得了病。好不容易经媒人介绍，和一位女子结了婚。但婚后舅舅很久没发作的癫痫突然发作了，且频率很高。女子忍受不了，丢下了舅舅跑了，再也没人能找到她。从那时候开始，舅舅就一个人直到现在，再也找不到媳妇儿了。舅舅这么多年来，都是同样的打扮，清一色的粗布上衣和裤子，肩上也总是背着一个灰色的包。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人揪着一样，一股悲悯之情溢满了整个胸腔。虽然他曾让我讨厌，但想想他这样一个有着“悲哀”过往的人正在一天天变老，而且一直都是呆在这个村子里。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就要垂垂老去，老了以后身边也没有人可以照顾自己，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我再也无法讨厌舅舅了。

 

　　心里一直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沉重，和正辉在家门口分开的时候约好了晚上等小伙伴凑齐了一定要好好聚一聚。天渐渐黑了下来，两岁的侄女和三岁的小表妹此刻正玩得欢愉，手拉着手蹦啊跳啊叫啊。我站在原地，看着和外婆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正辉家，那个窗口亮着灯，正辉估计这会正在房间呢吧。表妹走了过来，略显沉重地说：“姐姐，我有点难过。”

 

　　“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人粘的要命，真的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晚上锁了门，准备睡觉了，还要站在院子里对着正辉家的窗口大喊他的名字。我觉得现在真的没那种感觉了。”

 

　　我听完，淡淡一笑：“人都是要长大的呀！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经历了，自然是回不到以前了。”虽说道理我都懂，可心里还是一阵阵难过，这些美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逝的呢？正想着，正辉发来一个微信消息：不约啦，反正也聚不齐了，大家也没啥好说的了。我要早点睡觉了，明天早起带奶奶看病。都不是小孩子了。像是猜到了一样，我倒也没那么难过了，回复了：嗯嗯，早点睡觉。

 

　　星星出来了，在空中一闪闪地发亮，新生的孩童仍在肆无忌惮地蹦跳和欢闹。而我们这些老一点的，只能带着回忆继续老下去。孩子真美好啊，真不希望他们一天天地长大和分离啊。

 

　　回城里的路上，我和开车的爸爸一言不发，我知道很快我们又讲分离了。表妹发来微信，说终于理解了小时候常听到大人口中的“没意思”是什么意思了。此刻，眼角开始湿润，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很想和爸爸说些什么，但怕一开口我就会哭。

 

　　快到家了，爸爸终于吞吞吐吐说了些嘱咐我的话。下了车我抹了抹眼泪，装作漫不经心地说：“爸爸，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