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
奶奶后事儿的那天下午,原本嘈杂的
家骤然安静了,送走最后一帮客人,姑姑们也回了各自的家,我、
弟弟、爸和妈开始打扫一片狼藉的
老家,奶奶在家的最后六天,她安然地躺在冰棺里,外面是一场持久而盛大的宴席,死对于生的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儿。
奶奶的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实际上也是我的家,但我一直改不了口,如同每次跟弟弟说起
父亲的时候,我都以“你爸”开头,父亲听见就生气地敲打我,再寒碜我一番,人的一些偏执是牛皮癣,怎么甩也甩不掉。
奶奶的家是我的老家,院子的门口有两株
桂花树,小路一旁是一丛娇艳的芍药,一旁是栀子树,如今这株栀子树已不知是第几代的成树了。老家的院儿里以前还种着葡萄树、杏树、柿子树、桔子树,树和花是我太奶奶和
爷爷活着的时候经营起来的,他们是爱花的人。而奶奶的爱好被院子中间的一行月季花隔开,我们家的院儿一半儿是水泥打的场,一半儿是蔬菜园子,莴苣、蒜苗、黄瓜、西红柿、豇豆、韭菜、黄豆,是奶奶的把戏,奶奶一辈子在务农,听门上的人说,去世前几天,奶奶还想去菜市场卖菜呢。然而,奶奶突然就走了,猝然间遭殃的还有菜园子里这一季奶奶种下的黄豆,豆子在豆荚里才刚刚长出了点儿模样,随着奶奶的离开,新一季的豆子被老姑父一晌午齐刷刷地割掉了,腾出了摆放宴席和花圈的地方。
铺陈在院子边儿上的黄豆秧子,杂乱地戳着亲人们的
眼睛,人们都说奶奶一定很心疼这些还没长开的豆子吧,每一季豆子收上来奶奶就分好,给儿子、给女儿,一整年,饭菜里的豆子味都是自家菜园的
味道。那天,我们掬起一些送给吊唁奶奶的
朋友和亲人们。姑姑说,“带走吧,嫩着的豆子回家煮着吃刚刚好,就当是我妈送给你们最后的
礼物了”,说罢,大家的
眼泪簌簌地流。
六天,我待坐在奶奶的冰棺边,缠着孝,陪奶奶一道落寞,外面的嘈杂是外面的,我和奶奶什么也没有。我看着一个个来到奶奶灵堂前的人,有一坐下就倒地大哭的、有默默流泪的、有念叨着世事无常的,我在磕头致谢里默默回想人这一辈子的事儿,这么多的无法割舍全来源于感情啊。
奶奶走得急,姑姑们替奶奶收拾物件儿,早些年对襟的大袄儿、奶奶的嫁衣,一件件整整齐齐地藏在棕箱里,这些年儿女们给她买的衣物,翻出来,新的比旧的要多一些。我留了一件奶奶月白色外套、一件旧时毛蓝色的大挂儿,叠起来放在腾空的棕箱里,把奶奶极少穿过的一件真丝小衫随身带上,留点儿奶奶的惦念和护佑。奶奶的真丝小衫被我拿在手里摸着,领口发黄了,我洗了一水又一水,却怎么也洗不净
日子的光影留下来的淡黄。
躺着的奶奶被寿衣裹挟着,像襁褓中的婴儿,只是哭泣的人掉了个个,成了她以外的旁人。奶奶就静静地躺在灵堂里,每个黄昏,孝子们成行地跪在门口,烧着纸钱,一遍一遍地哭着喊着,叫妈、叫奶奶、叫
外婆,他们恐怕是想要招奶奶的魂魄回来,叫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奶奶在时,爸妈总念叨,别在乡里头待着了,来城里吧,奶奶坚决不愿意,即使是接来一起过年时,奶奶也都待不住,年初五早上就着急得团团转,扫五穷的锣鼓声到处响,奶奶的心乱脚也乱了,她不停念叨,“我想回去,家里有鸡没人喂、家里菜园子得拾掇、过年都锁着门”,我们笑着摇头说,“你整天都想着喂鸡,喂鸡比人都重要?”奶奶睁大了眼睛说,“那可不,是这个理儿,我的鸡陪着我呢”,这辈子,奶奶不稀罕
狗啊
猫啊的,只
喜欢养鸡,养鸡多实惠。
在奶奶的旁边坐累了,我躺在她的冰棺旁陪着此时已不说话的奶奶,她活着的时候,我跟奶奶待在一起她也不说话,就静静的。她也是那样陪着爷爷的,爷爷去世快十年了,奶奶床边儿的桌上一直放着爷爷的
照片,照片里的爷爷浓眉大眼,我奶奶的眉眼生得极好看,双眼皮、大眼睛,照片里的爷爷对奶奶来说,更是
陪伴。人们常说,生有时、死有地,奶奶是在爷爷去世的地方合上眼的,她在睡梦中走得安然,没给姑娘、儿子留一句话,也由不得人总惦记着她留下的话。她好像没有心愿似的,一辈子除了惦念爷爷就剩下子女了。我爷爷用时兴的话来说,是个精致的老头儿,早起
爬山、上午务花、下午
读书看报、晚上扫扫院子听戏喝茶,奶奶却是个极粗糙的人,早上做一家人的早饭、中午市场赶集、下午收拾庄稼、晚上听戏打盹儿。小时候,我坐在爷爷旁边瞎闹腾,爷爷在藤椅上看书,奶奶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不住地点着头打盹儿时,爷爷就给我使眼色,说你奶奶去会周公了。我们爷俩眯着眼睛笑,奶奶是这辈子给爷爷端饭递水的人,这样的陪伴
习惯了,终成了奶奶这近十年里床头边儿上的
思念,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伴儿吗,她这一辈子与爷爷互相陪着也真好。
奶奶的娘家人正式到达我家是第五天晌午,照着习俗,戴孝的人沿着我家门前的路,整整齐齐地低下头跪着迎接娘家人。爸妈顶头跪着、后面依次是姑姑们,小辈儿挨后,这长长的跪着的人们像两行赔罪的眼泪一般刻在这条小路上。娘家人还没走到哭声已入了耳,这时谁都不能抬头看,让哭声渗入心里,我们低着头也跟着流眼泪。奶奶娘家的小姑姑说,姑娘在出嫁和出殡那天是她一辈子最值钱的时候,娘家人齐齐地给她助威,容不得谁欺负。我早忘了
我的奶奶竟还有娘家人,她好像生来就该是爷爷的妻、
爸爸姑姑们的
母亲、我的奶奶、表兄妹们的外婆,我们都忘了她还曾是别家的姑娘,别家手心里的宝。跪着一直等娘家人的“刁难”,我发青的膝盖钻心地疼,想起前些时候,奶奶跟我说,你别老挑,谁都一样。我笑着回她,哪儿能谁都一样呢。我想
结婚这件事要真回到媒妁之言那种时候就好了,省得人心里头一遍遍地遭罪。我闭着眼睛在心里头跟奶奶说,真是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
努力也做不好这件你挂念着的事儿啊。奶奶要是活着的话,肯定会大声地笑我,你个傻娃娃。
奶奶出殡赶着第六天的黎明,我捧着奶奶的照片,走在顶着孝盆的爸爸身后,发丧那刻,我们挽起孝脱下来的尾,把它牢牢地盘在头上,我才看到爸爸的背此时空荡荡的,他比以前更瘦了,我喉咙酸得厉害,任眼泪往下流。脚下炸响的炮竹飞起的碎屑急促而狠地打在我的身上,生生地疼却不能躲过去一步。我身后是十个
男人抬起的棺材,奶奶稳稳地躺在里面,她听不见外面的鞭炮声,她不知道爸爸有多
伤心,她也看不到十个男人艰难的脚步。奶奶入殓时,爸爸姑姑们哭着说,“我的妈啊,你咋就那么瘦呢,我的妈啊”,我不忍听那样厚重的恸哭,悲戚且哀伤,撕裂的哭声是一道伤口,被硬生生地割断了血液与血肉,流出的眼泪比剪断脐带的血更红。
在十个男人不时停歇的喘息声里,我单薄的奶奶被抬到爷爷身旁,入了她的新门。微光照在稻田里,水稻绿得层次分明,稻田旁的沟渠闪着亮彩。我盯着早已修好的奶奶的墓,看奶奶一点一点入土,看墓门被一块块砖垒砌住,看水泥浇筑,封隔两端,看一把熊熊的火烧光奶奶这一辈子的一切,爷爷的照片、新的旧的衣服、光鲜的花圈……当人一个个渐走,最后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我端望着奶奶那新筑的门,眼睛酸痛地无法说。母亲在一旁说,圆满了。母亲曾跟我说过,人离世了,是离了这一世,去了那一世,人的灵魂还在,她会听、会看,但他无法说。我不知奶奶是否觉得圆满了,但我竟还有些羡慕这样的一生,我情我愿、我知我足、我苦我乐、我生我死。
回家宴席已开,鼎沸的人声达到高潮,我趁乱睡一觉,醒来便已人去楼空,我、爸妈、弟弟,收拾完家里的一切,锁上奶奶的家门。我们每个人心里装着不同的苦,这里不再有奶奶的召唤,是爸妈的苦;以后不再有母亲,是爸的苦;以后看不到奶奶的笑和模样,是我的苦;以后不再有两个肩膀一个头随时来随时走的奶奶的家,是我们大家的苦,奶奶的家门,如今这把锁,需要我们自己来锁了。
奶奶走了,等不及还有三五天就是她84岁
生日的时候。人说,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奶奶是被爷爷叫走吧,她去了她愿意去的另一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