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

　　我相信栽种在房前屋后的紫荆是土地魔法的杰作，它以一颗种子展开无尽的繁荣。如果没有人居住的打挠，它可以还原整座森林，这几十棵紫荆，便是森林袖珍的浓缩的花园。

 

　　人类运用自己丰富的想像力改造笨拙庞大的肉身，让自己变小，还幸运地拥有鸟的翅膀，飞翔把我们带到浓密的枝叶之间荡秋千，有时收起透明的羽翼，躺在花萼下偷窃花蜜。轻盈、小巧，才能挤身于植物间发现一些永不被挖掘的秘密。有些只有昆虫才能办到的事，我们只能在想像的世界中赢得机会。

 

　　在学生时代，曾见过老师在课堂上展览他亲手制作的树叶书签，老师两指捏着叶柄，一枚只余茎脉的叶片筛过下午的阳光，异常美丽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它早已失去绿色的汁液，叶肉也在制作过程中被剔除，这枚纱一样透明的叶片，更像是天使在逃离时不小心折断的翅膀。

 

　　我捡来一枚落叶，按照老师的讲解把它浸泡，一段时间之后再用刷子刷去叶肉，而我得到的却是支离破碎的树叶，技巧中哪些环节被我遗漏，至今我仍无法制作出如老师那枚一样漂亮的艺术品。后来我收集完好无损的树叶，将它们直接夹进书本，再将它们取出时，干硬的尸体一碰即碎，我奇怪书中美丽的文字也不能濡养它们。

 

　　小侄女开始对各种形态的植物产生兴趣，在与爷爷散步回来时常常带回几枝狗尾巴草、指甲花，或者是紫荆美丽的蚌壳形叶子。那些手掌大小的树叶，茎脉密布，是一幅精确无误的血管透视图，谜一样，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我摊开自己的掌心，与错踪复杂的掌纹何其相似。
 

 

　　这些丰富的繁复的叶脉，铺开在绿的纸张，悉数秘密慷慨公布于市，可惜并没有人感到兴趣，这读不出内容的图腾，描绘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迷宫，除非它被破译，并指向宝藏。

 

　　它们是紫荆树隐藏的图形日志吗？详尽地记载每一天阳光、雨水的数量与摄入，刊载它完成的自然的生长。缄默的树，仿佛守一个天大的秘密，因而采用缓慢生成的蚌壳一样的叶子用于记录，这种特殊的语言，出自对喧嚣的声音最彻底的否定。

 

　　我曾经试图打开它卷起的蚌形叶子，找到被它藏匿的珍珠，却赫然发现一条被白丝缠绕的肉虫，虫子在惊挠下扭动起它丑陋的层层罗列的腹环，我尖叫着把它扔掉，它喜爱紫荆叶搭建起的清凉的居室。

 

　　在小睡醒转的午后，我被树叶间的鸟儿吸引。它正含着草跳跃在枝头，转瞬消失在浓密的叶丛，不久后它回来，嘴里含着一根小树枝，它是在运输修筑新房的材料吗？那所深藏在宽大的紫荆叶中的房子，即将搬来热衷于歌唱的居民。而旁边正有一只蜘蛛顺着白色的丝线滑下来，它在前往探访的路上。没有风而静谧的午后，一些事情正悄悄地进行。

 

　　来自爱情，还是源于对恩泽的回馈，紫荆开出紫红的奢侈的花瓣，仿佛信物，只有最华美才衬托得起爱忠贞的可贵。我迷恋它的脸颊，不施胭脂的天然的红颜，与陪葬的妃子有相似的薄命，浓烈得血一样的颜色，如同得到神眼泪的灌溉，新娘的头饰，新郎的胸花，在美食旁佐以秀色，那些它最美丽时分所作的旁证，以牺牲为陪衬的最高代价。

 

　　在姆指姑娘历险的旅途中，是否曾抵达隐藏着金澄浓稠的蜜汁的花蕊？它散发迷人的芬芳，用于吸引授粉的使者前来造访，这被动的繁衍方式必须借助媒介的转达才能完成，因而它们的孕育显得更加庄重。花朵在完成它们的使命后凋落枯萎，暴殄天物地铺就出斑斓的地毯。不久在枝头结出长形的荚果，它免去甜美的果肉的包裹，将种籽藏在荚室里。

 

　　这些种籽绝大多数只能掉落在坚硬的水泥路，粉碎在车轮之下，只有极小部分被鸟儿啄食，经过屈辱的旅程，随鸟的粪便排出，在微乎其微的机会中才能与展开生命的土地取得联系。

 

　　赌徒的生涯，在侥幸的缝隙中钻营赢出的机会。我们经过一棵长势茂盛的紫荆树，不会知道它曾经如此幸运地被选中，才拥有生命的资格。

 

　　在诗人深情的造句中，也选择开花的树用于转述无法传递的深情，守候在情人必经的路旁，它悲怆的意味在于沉默中缄封所有心事。每棵树都有自己最深情至为无以言表的等待吗？我们乐于享受它的花荫，在炎热的夏日制造斑驳、闪烁的投影，类似金币的光芒，这些自然的宝藏，是否复制了上帝的后花园？绚烂天然的财富，我们丈量不出它的幅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