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缝参差岁月长 遥寄金陵旧时光

　　我的第二个故乡是南京，抗战时期太婆婆从做童养媳的家中逃至此地，在日本人的纺织厂做女工，十二岁的她开始独身一人在南京的艰难生活，随后定居，然后一代一代，都在秦淮区中华门高岗里的那个几十平米的小屋里生活，我亦如此。

 

　　我记得那原是一座很大的宅院，据说是清末大户人家的府邸。只是后来社会剧变，逃难又带不走房子，于是便留下这样一大片白墙黑瓦的宅院，被接管的政府分割成一小户一小户进行分配。我向来不认得路，何况府邸错综复杂，每家每户门前似乎都是一个模样，一样的花果树，一样的阿猫阿狗。阴雨天的时候，石阶会非常的滑，白墙会发青，像上了霉。我从来没有打着油纸伞在巷子里走过，可那紧锁的铜门，透过门缝看到的另一番深邃，都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历史尘埃之感，又曾有多少人从这厚重的尘埃中开出花来。

 

　　南京的夏是多雨的，那片封闭的院落也是异常潮湿，我和《红楼梦》便是在那里初识的，虽然只几十平米，却有个破旧的阁楼，常被大家笑话是犯错的女仆禁足之地，但那里却有很多书，年代久远，纸张黄得像麻，边边角角还有细软的小虫，但每一本书都被外公用报纸包裹起了封面，用注水笔写上名字、标明日期，不知怎的就看起了《红楼梦》，里面的繁体字是不大认得的，很多字也都需要查字典，后来索性只读认识的字，看到“哭”、“泪”这样的字眼便使劲挤眼泪，看到“含笑”便假装自己是个主角般掩着嘴笑，这种原著小说，对于一个年幼又没有兄弟姐妹玩的孩子来说，实在不算无聊，而当时的环境又让那么年幼的我对于小说的内容有如此深的感触。
 

 

　　闷闷的，湿湿的，没来得及开窗换换空气。对面的枇杷树新叶翘起却微微泛黄。日头这样紧，它也像保护自己似的缩成一团。枣树上结了不少果子，青油油的，比手指头还大，楼下的人家却也未摇杆打枣，树是乱长的，姿态不大好看，却也得随性的爽快，不远处有祖母跟在孙儿后面撵着、叫着，你一句我一句。时常看到白昼将尽之时，暮色弥漫，楼下厨房里滋滋的炒菜声又打破这一肃穆。太婆的老广播仍咿咿呀呀响着，然后安静地都明起了灯。大观园里的所有人，仿佛都在过着惬意的生活，作诗、看戏、打趣儿，故事像被放慢了，显得如此祥和，安静，就像我在这小小阁楼里，一片花瓣落下都需要很长的时间，这种慢让我有愁的时间，容我去想所住的宅子里的物是人非，去想昔日的金陵，曹雪芹的金陵，是否一如书中所写花谢花飞花满天？

 

　　小时候在那三寸小屋住腻了，便喜欢跑到隔壁家玩，他们家占了两间屋，一个院子，对于我来说实在大得出奇，更何况他们家是成套全新的红漆家具，客厅挂着好大好艳的牡丹刺绣，一切都是崭新的。每每过去，我都会露出一副羡慕之意，使劲儿嗅着那新家具的气味，只有太婆会皱着眉头，不一会儿就拉我回去，我知道太婆是极恋旧物而反感新物，家里的东西全都旧了，我真恨不得它们一下全坏了，好让太婆换成新的。我问过太婆，为什么不喜欢隔壁家的新家具？太婆和我说，那些家具得放好些年才有品味，我心想那不早就过时了。直到很多年后再读《红楼梦》时，一个片段让我想起了太婆的话，黛玉初进王夫人房时看到的是半旧的青缎靠面，半旧的椅，半旧的香炉似乎也飘着半旧的香，原来，真正大户人家都是用半旧的东西，只有新贵才要借助新东西来展示自己的身份，可他们永远都学不来那份内涵与底气。

 

　　太婆是穷苦人出身，她没读过《红楼梦》，但她识字很多，都是自学的。太婆如此上进，却从未想过当自己日子好过时就要重粉一遍墙，换新家具或搬新屋，她说：“都老啦，都老啦，连同屋子一起老啦，哈是啊！”金陵人利落的语调，似乎在讲述她与这栋房子的故事，她不介意向我们讲述悲惨的过去，她还喜欢探索这屋子的前身，我爱听她讲历史，讲传统，讲那些与我们有一丝丝关联的故事。

 

　　后来太婆去世了，白玉兰盛开的季节，那天我兴高采烈地拿着一罐子白玉兰花瓣回家便听到了太婆病危的消息，我们急忙赶去南京，看见太婆躺在那熟悉的昏暗的屋里，太婆瘦得没有人形，那是我最后一次握她的手，她紧紧握住，我亦如此。几天后，那屋里便空荡荡的了。

 

　　再后来，就是过年去看望舅爷爷一下，除此之外平常几乎不去了，渐渐的连过年都不过去了，打电话互相问候一下，便再无交集。前段时间因为外公去世，舅爷爷从南京过来吊唁，他和我们也有几年未见，彼此都发生了变化，他告诉我们高岗里附近的古民居拆了好多，盖成了古色古香的中国式别墅，房价已经炒到了两千万，听说政府有意把高岗里也打造成那样。

 

　　我突然想起太婆的话，新的家具要过很久才能有品位，我是不能接受那里被拆掉，盖上所谓复古的中式院落，再高价售给那些暴富的新贵们的。打着“传统院墅”招牌的开发商是不能理解这片土地所蕴藏的真正价值的，里面的一砖一瓦，一风生一水起，都保留着古时人们生活的痕迹，也许就在一个世纪前，还有新娘抬着潮州架子床作为嫁妆进入这深宅大院，也许还有马蹄踏过传报游子的音讯。所有建筑的样式都可以被模仿，中国式元素的外观可以轻而易举的设计，可是墙缝里嵌着的藤蔓，转弯处瓦块上被标注的痕迹以及半旧家具上裂开的缺口，又如何去模仿呢？

 

　　我终于明白传统建筑的意义了，因为有人的居住它才具有巨大的价值，我想那些在阁楼上读《红楼梦》的时光，那些聆听太婆教诲的日子都是不可复制的吧！一些旧的东西被新事物革新，所谓文明社会要求我们这样做，但所有文明的主要动力并不是由新事物产生，或者说虽有新事物的存在，但文明的动力，仍是各种感性的东西，如信仰，如情怀。

 

　　瓦缝参差岁月长，遥寄金陵旧时光。如果有朝一日它真的消失，那我只能在梦里，在回忆里念红楼，想金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