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
冬天的晚上,我们队里起火了。据说是堆放在打麦场的麦草堆被点着了 。打麦场上堆放着全队人
家的麦草,是一笔重要的财产不说,火势如果蔓延,点燃了村庄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于是,全队人都投入了救火的工作,他们有的提着桶,有的抱着盆,不停地将水泼向那熊熊大火,还有的挥舞着铁锨铲土盖火,最英勇的是我那
年轻力壮的宝宝哥(他是我的本家,与我同辈,但年龄比我们要大许多,名字带有一个“宝”字,村里人都叫他“宝宝”),危急时刻,他穿上一件用凉水浇透了的棉衣,
勇敢地冲向麦草堆,在起了火的麦草堆上打起了滚……那模样,简直就是“
英雄邱少云”啊!
最终,还是那高大威武不停鸣笛的消防车及时赶到灭了那场火。消防车到来的时候,我正在大炕上睡得迷迷糊糊,那件震惊全村的起火、灭火
事件我并没有参与,更没有一丁点儿的进入我的
眼睛。我前面的描述都是根据家人的讲述脑补的。
救火事件发生后的几天
时间里,全村人都议论纷纷,不停地回味着。这也难怪,在我们这样一个平常不过的小村庄,多少年来一直过着死水微澜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一件非常令人震惊的大事吗?村里人议论着,试想着那些没有发生的可怕的后果,也一遍遍回味着当时在场的人的表现,谁说了什么话,谁做了什么事,谁泼水最积极,谁救火最勇敢,尤其是我那宝宝哥,更在村里人一遍遍的回味与描述中成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英雄…… 宝宝哥因为这件事不久就被提拔为年轻的队长,这是后话,此处暂时不提。
除了我们这些小
孩子,大人们都是参加了救火的,我的
父亲也是其中一员,父亲也是那不停回味的村里人中的一员。但似乎,父亲回味的方式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晚上,我无聊地转来转去,央求父亲给我讲一个
故事,父亲无聊时也爱看书,他文化程度不高,但故事讲得还不错,经常会有让人如临其境的效果。
父亲说,把你的纸和笔拿过来,
今天我给你写一个故事。
我拿过自己的本子和铅笔,父亲就在那煤油灯下开始写。他写着写着,不时抬起头回想着什么,有时搔搔头,好像在为难用哪个词合适,等写完后,他拿着那巴掌大的纸端详着,自顾自呵呵笑出声来,好像在看着什么好笑的东西。“喏——”他终于发话了,“把这个拿给你小姑姑去。”
我的小姑姑那时正在读大学,她是我们全家最有文化的人,也是村里的高材生,正在放寒假呢。小姑姑正在堂屋看着书,她接过我给她的那巴掌大的小纸,看了几眼,一丝
微笑悄悄浮上了她的嘴角。
我疑心那纸上有什么
有趣的东西,否则为什么他们都笑了?姑姑将那片纸凑近油灯,清了清嗓子,念道:“现在报告新闻。昨天晚上,窦家墩村的打麦场上起火了。全村的人都忙着救火。有的拿桶,有的端盆,最勇敢的是窦宝同志,他不怕危险趴在火堆中,用自己的
身体来灭火……”可能是写的太形象了,念到此处,小姑姑呵呵大笑了起来,满屋子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实话,我是听不懂她念的内容,也是搞不懂大家笑的原因的,但大家都笑了,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也就跟着傻笑起来。
我回到了我家的小屋里,父亲正喜眉笑脸地坐着,他问我:“小姑念了吗?”“念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那就再来一个。”父亲又拿过纸和笔,煞有介事地写起来。他写着写着,歪着头回想着什么,又低下头唰唰唰写着,改着,最后,又自顾自呵呵地笑了。
我再一次充当“通讯员”,将父亲的纸片传递给了我的高材生姑姑。姑姑又一次凑近煤油灯,一字一顿地将父亲撰写的“新闻”报道出来:“现在报告新闻。昨天晚上,窦家墩村发生了火灾。全村人都忙着救火,不管是男女老少,有的拿桶,有的端盆,都在积极救火。其中表现最突出的是年轻的窦宝同志,他将自己的棉衣用凉水浇透,像英雄邱少云一样趴在火堆中,用自己的身体来灭火。大家都应该向窦宝同志学习……”念到此处,姑姑又一次仰头笑起来,满屋子的人又一次跟着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在一次又一次地“加油添醋”,添加一些前面没有讲的内容,就像讲故事一样,故事是越来越形象逼真了,宝宝哥的形象也在他的讲述中越来越高大。
那天晚上,我充当了三四次“通讯员”,姑姑充当了三四次“播音员”,父亲呢,当然是充当了好几次“记者”。他用这种方式回味着头一天晚上发生的那件大事,他的文字带给了自己
快乐,也带给了全家人欢乐。
记得还有一次,我自己画了一幅小画玩儿,画面上有
太阳,有花草,出于孩子
喜欢被别人鉴赏的
习惯,我兴冲冲地拿着这幅小画让父亲看。父亲不但夸了我的画,还在上面赋诗一首。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诗的内容:
阳光普照万物生,
时光如梭,
岁月如流,逝去的
日子多如牛毛,数也数不清。父亲与宝宝哥已作古多年,可那
童年生活中的一幕幕,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版上,印刻得清晰无比。就在某一个落
雪的晚上,那一幕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逼真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拿我现在的眼光去看,父亲虽然
读书不多,文化程度不高,却是一个很“文艺”的人,他的故事讲得很好听,他的“新闻报道”写得逼真有趣,他的小诗写得清新流畅。还有,我觉得他用文字做
游戏的方式不但娱乐了自己,快乐了家人,还在我的心田里播下了一粒种子,一粒与文字有关的种子。以至于现在的我,常常会在文字中
寻找快乐,也会在偶然间能为别人带来片刻快乐和零星
温暖而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