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是台风肆虐过后隔了两天我才知道的。
妈妈打来电话,吞吞吐吐中传递出她的惊惶与不安,
父亲坟头的大柳树被连根拔起了,就在这场风
雨中。
得知消息的表妹陪同
母亲去查看损失情况,得益于信号强大的网络,远离
家乡的我从表妹的微信视频中可以看出:高十多米的大树斜卧在荒野中,硕大如狮头状的树根从地下翻出一小半,凌空的树根被道道触须扯着,狰狞而又泰然地曝于七月的焦灼中,一树翠绿,丝毫不见颓败之色,冠盖仍郁郁,枝丫仍亭亭。
我的思绪陷入遥远而清晰的过往:这柳,它本居住离祖屋不远处的川东港河畔,它是一株无主大柳树上的一根小枝条。十七年前的
清明前两天,一位面色戚戚的中年妇女选中了它,折了下来交给了家中的子侄们,剥离开家族的庇佑,这枝柳承载着祭祀的使命来到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墓地,一个
年轻的女孩儿在父亲坟头插上了这支柳,柳上系着的彩幡在风中霍霍着。女孩早已接受失怙的事实,用尽精气神插下这柳枝条,还是忍不住希翼有一个平行的世界,虽阴阳相隔却各自安好。
无数个黎明与黑夜交替更迭,某一天,女孩可以在家门前的场角边看到柳树的身影了,那枝柳条
成功地熬了下来,扎下了根独撑门户。一年又一年,柳树撑出一方巍巍然,在有喜有忧有悲有欢的
日子里,女孩总会遥望那株日益茁壮的柳,仿若父亲的叮咛仍在耳畔回荡。
倒下的柳树已经不再是树,是烦恼。收回思绪,兵荒马乱之后,一家人开始着手处理这棵树,得让它妥帖又体面地撤离那原本并不属于它的地盘。
我知道,就在这一次,它必将会被干干净净地处理掉。这一天终于来了,一群人浩浩而沉默地行走在田埂上,通向那条轻易不会有行人经过的路径。无言无语的大柳树经过近一周的炙烤,树叶只是失去一些精神,风穿过叶,叶尖晃动,叶间仍有风的哨声响透。一人合抱粗的树直挺挺地躺着,干褐色嶙峋凹凸起伏的树皮沟壑纵横,常年深植地下的树根扯着庞大的根系露出地面,触须上沾着些许没被雨水洗刷掉的泥巴,用手轻轻一捻干泥,露出斑斑点点如血块一样的表皮,那擦出的红色汁液,有如十九年前父亲急救失败后手面擦伤的痕迹,那伤痕一直擦在我的心瓣,多少年过去,一想起来,恍如昨日发生。
茂密而刚毅的枝干折向地面的那侧戳向泥土,整棵树,维持着卧撑的姿势有如戛然而止的休zhi符,突兀又不甘心。造化捉弄,有生有灭,每种
生命的离去,总会有
无奈吧,树也不例外。
我能感觉到电锯“哧哧咝咝”作响,充满活力的木质细屑在酷暑的烈阳下四处飞溅,漫天飞扬,热浪裹挟着清新的气息袭向在场的每
一个人;我能感觉到大柳树的呼吸与叹息,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它告别时的喃喃低语。锯木工人们处理树的技术非常娴熟,几个角度斜拉下去,枝与叶,枝与干被逐一伐下,十多米长的大树躯干很快成了“光杆司令”,再几个来回,地上只有分离的树段,一段、两段、三段、四段……
工人们扛着它们沿着来时的田埂返回,在他们的眼中,那是可以高价兜售的商品,匆匆脚步中迈着可以很块兑现的欣喜。因为树生长的位置,我们在价格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讨价还价,近似于白送。
粗糙处理后的柳树,残断枝桠、破败树叶散落一地。炎炎烈日下,三个人,六只手,一把又一把地拢起细枝,一趟又趟地将从大树上弃下的所有搬运到离得最近的水塘岸畔。树干是紧挨着地面平切的,拔出的树根消失了重负又兀自还原到地下,几段断了的触须耷拉在地面。
野草如蓬的荒野,光线出奇明亮。一切都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有了,光光的,只有那无法移除的大树根,擦破皮的触须上泛着细细红汁液依然那样的触目惊心。汗水渗出额角、后背,一次又一次,在我以为体内水分被抽干到挤不出一滴水时,眼角滑落下滴滴泪水。
闭上眼,我可以看到有一棵树,它摇曳着,生长着,又轰然倒下了。我瞪大双眼搜寻着,眼前终究是空旷旷一片。